青史书,乱世录,江山如画,一时多少豪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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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明月,几度春秋,风口浪尖铸传奇
望极天涯无尽处,飘摇路谁人共命途
万里关山,寂寞龙潭明或暗,正邪黑白谁评说
天地大,总无涯,烽火烈焰,千载多少云烟
机谋智计,步步为营,今朝物换星移
浮世深长路遥,知行合是谓道
风云裂变,生死无间何所恋,笑看红尘万事迁
绿竹畔,陌上花,情义肝胆,多少爱恨嗔癫
士为知己,生死约定,追觅飘渺因缘
碧血叱咤,燃尽风华,丹心笑颜灿若云霞
千秋天下,青山依旧日月照,惊心动魄几时归
气势磅礴的历史画面,波澜壮阔的内外风云,
明争暗斗的朝堂矛盾,变幻莫测的君臣关系,
忠奸难猜的兄弟情义,复杂微妙的男女恋情……
《大明那一年》贰:风云裂变 第二十回 夜色冷寂
朱由检的真实意图,究竟意欲何为呢?魏忠贤决定再探虚实,这一次,他又亲自出手了,满脸羞愧地向朱由检提议,说各地修他的生祠是不对的,他自己是不同意的,希望一律停止,乞请皇上恩准。还郑重其事的向朱由检上了一本奏疏,叫《久抱建祠之愧疏》。
建生祠是魏忠贤擅权乱政的一大罪状,暴露了他的政治野心。朱由检登基后,魏忠贤不得不有所收敛,不得不提请停止建祠。这场权力斗争涉及到他的身家性命,他当然不甘心束手就擒,必须要在这场政治赌博中继续押下赌注,不断刺探朱由检的真实用心。
朱由检看了奏疏,提笔批复说,各地建造生祠,是舆论之公,公公有功不居,更见谦虚美德。公公不必惶恐不安,如果没修的就不修了,但已经批准的还是接着修吧。朱由检依然亲热有加的态度出乎魏忠贤的意料,他从这些话中揣摩,朱由检对他的建生祠行为似乎采取既往不咎的态度。魏忠贤大喜过望,连忙跪地叩谢。难道皇上果真前嫌尽弃,芥蒂全消?
魏忠贤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,回来以后对这个批复琢磨了半天,疑惑地还是不能肯定是不是这个结论。魏忠贤还有疑虑,内心仍存有余悸,但细细体察,皇上言辞诚恳,优礼备加,并无可疑之处。
朱由检在等一个机会,与魏忠贤的角力,让他感慨良多,这段期间,他对弹劾魏阉一党的上疏置之不理,反而封赏了很多人,不是升官,就是封荫,受赏者全部都是阉党。魏忠贤见朱由检这等笼络的手段,终于放弃了最后的警惕,他确信朱由检不想对他发动反击。然而魏忠贤刚刚舒坦下来却惊奇地发现,事情发展变得越发扑朔迷离。
这一日,魏忠贤到白马寺参神,不知不觉就在殿堂里面待了很长时间,他走出来才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,问站在外面的陆超道:“你们不早点进来唤我?”立在院子里的陆朝走上前,毕恭毕敬的道:“不想打扰您的清神。”
魏忠贤四下环顾了一圈,道:“庙这个地方对人真是管用。最近老是心绪不宁,容易受到外界干扰,你知道什么缘故吗?”陆超道:“知道。”魏忠贤道:“你真的知道?”陆超道:“是的。”魏忠贤叹气道:“你真的知道。哎,厂里面也许就你一个人能了解我的心情。等有一天我不在了,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能体会我此刻的感受。”
这时黄坤急匆匆跑来,躬身拱手行礼道:“督公。”魏忠贤问:“什么事?”黄坤凑近魏忠贤耳边,小声的道:“禀督公,厂里来了机密,奉圣夫人她……已经去了。”魏忠贤脸色陡然一黑,惊问:“什么时候?什么地方?”
黄坤道:“两天以前,在……先皇陵墓附近。”原来朱由检表面上以送奉圣夫人去西山别院修养之名,却暗下杀手。当知奉圣夫人被去,魏忠贤一发惊恐难安,浑浑噩噩僵直的迈着步,陆超和黄坤跟在后面。魏忠贤道:“有意思,他们都学会这一套了,杀不留手,打不留情,连妇孺都不放过。”说着颓然坐倒在地,陆超和黄坤也跟着坐下伸手去扶。
魏忠贤忿忿道:“你们看到了没有?你们看到对方的手段了没有?咱们晓得的他们都晓得,而且比咱们还阴狠还厉害。”陆超不住的点头,黄坤心里暗暗盘算。魏忠贤道:“伙计们,现在到了你们该把真本事拿出来的时候了。”
黄坤立刻应道:“是。”魏忠贤嘿嘿嘿嘿低沉的笑起来,陆超担心的小声叫道:“督公。”魏忠贤手一挥,道:“你们先回去。”陆超黄坤同声应道:“是。”站起来走出庙宇。魏忠贤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死了,这引起了他极大的恐慌,他开始怀疑,崇祯皇帝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,正逐渐将自己推入深渊。魏忠贤觉得现在发现还不晚,赌局又再开始,他还有反击的机会。
转眼几日过后,到了九月十五日,魏忠贤召集凌云冲陆超黄坤跟他一起赏月用膳。虽说不是八月中秋,可月到十五总是分外明的,上月这时候魏忠贤正为天启皇帝病危六神无主,哪里有心情过中秋呢,不料想一个月后朱由检秋后算帐已初显端倪,这个十五魏忠贤就是找个机会和手下谈谈心,拉拢拉拢。
在东厂临湖的一个走廊里,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点心和一些花生桔子,旁边的几案上焚着一只香炉,烧来驱蚊,袅袅香烟弥漫着空间,一阵阵的香味幽幽传来,似有若无,缕缕不绝。
魏忠贤坐在上坐,脸上和颜悦色的,悠闲的吃着桔子。陆超和黄坤坐在他的两边,魏忠贤赏了他们桔子吃。凌云冲却站立在离桌一丈远的地方,交抱手臂,倚靠着亭廊栏杆,面朝湖水,遥望天际。魏忠贤道:“小凌,帮我拿个桔子去。”
凌云冲转过身走到桌边,也不挑挑拣拣,直接拿了个就递给了魏忠贤。然后又走到原来站立的位置,摆着和刚才一样的姿势,抱手臂,倚栏杆,朝湖水,望天际。魏忠贤看了凌云冲一眼,向陆超和黄坤发问:“这桔子味道怎么样?好不好吃?”黄坤一脸幸福样,赔笑道:“好吃,太好吃了。”
魏忠贤板着脸道:“我倒觉得难吃透了。”黄坤没拍着马屁,无趣的低下头。陆超道:“那督公为什么吃了一个,还要再吃一个呢?”魏忠贤道:“你怎么也不明白这道理啊?啊?”陆超无语,低下头去。魏忠贤道:“你们不知道这缘故啊?天底下不好吃的东西,一定要赶快把他吃掉,别让他放在跟前碍眼。好吃的东西,留在自个儿身边儿,慢慢儿吃。这不止是吃桔子的道理,这也是我魏忠贤做人做事的小道理。你们今天听了,就记在心里吧。”
陆超黄坤均应声:“是。”凌云冲始终不应声,一言不发,完全无动于衷。魏忠贤只得点名道:“小凌,说说,想法如何?”凌云冲仍然保持那个姿势,头也不回的道:“如果不好吃,那就不要吃。但要我选择,我根本不会来这儿赏月。”魏忠贤缓缓站起,挑刺道:“哦,那你今天是来看风景的还是来看人的?”
凌云冲一动不动,不应声。魏忠贤道:“小孩儿,你是不是还在介意我责备你把许显纯干掉的事儿啊?”凌云冲把脸一仰,朗声道:“我没做错!”神情倔强如斯,就像一个招人疼爱的孩子,“因为一个山头只能容得下一头老虎。何况他出卖了督公,他该死。”
魏忠贤道:“第一句话听进去了,后头那一句就算了。”说着又慢慢坐下,“咱们今儿这一伙人,能活到今天,能混到现在,你们说,谁没出卖点儿什么?咱们不出卖点什么的话,咱们吃什么?那,黄坤,你说一个你出卖人的故事让大伙笑一笑。”黄坤笑道:“乐呵乐呵。咱们都是自己人,说一说呢,其实也没什么。我第一个出卖的人哪,就是我兄弟。”
听到黄坤这句,凌云冲回头瞥了一眼。“那个时候,我们哥俩在太行山一带做生意,嘿,没想到那买卖是越做越红火,居然引起了官府的重金悬赏,哎,那个时候朝不保夕啊,黑白两道的人到处追杀我们,我心想,跑吧,嘿,往哪儿跑啊,干脆,我就一不做二不休,我就把老大的脑袋切下来了,我又随便找了个村民,用火把他的脸烧了个烂七八糟,就说是我自己,我就提溜着这两个脑袋啊,亲自到官府去领赏,后来我就自荐进了咱们东厂。”魏忠贤黑着脸道:“你进了小指系统之后,你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有关你的资料统统先毁了。”
黄坤一惊,胆怯的道:“我……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督公的眼睛。”魏忠贤盯着黄坤,冷声说道:“我比你先进东厂。”随即朝陆超问道:“陆超,你总有瞒着良心的时候吧?”陆超叹息一声,说道:“是啊,我也出卖过一个人,是个女人。”凌云冲听得这话,转过头看向陆超。黄坤嘿嘿笑道:“是不是就是你那个女人哪?”陆超神情暗沉,恨恨的盯了他一眼。魏忠贤道:“说说,说说,我想听。”
陆超重重叹了一口气,道:“许多年前,我惹上了个仇人,论权势我斗不过他,论武功我又打不过他,哼,只要他在这世上活一天,我这辈子就没好日子过,终于有一天,我找到了一个机会,我用我自己的女人,让她和他去睡,那天夜里,他们都脱得精光的时候,我就用斧头把那小子的脑袋给剁下来了。”说到最后一句,陆超已是切齿咬牙状。
黄坤嘿嘿笑出声。魏忠贤连拍巴掌,道:“制敌于死,别无生机,能忍人所不能忍,大丈夫是也。”说着拍拍陆超的肩头。凌云冲冲口而出追问道:“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?”不经意间流露了自己善良至情的本性。陆超道:“你真的想知道?”凌云冲道:“如果你不想说,我不勉强你。”陆超怔怔看了凌云冲一眼,垂下了头,神情凄楚。魏忠贤眼光瞄向凌云冲,问道:“小孩儿你说,你说说出卖什么了?”
凌云冲倚着亭廊栏杆缓缓坐了下来,说道:“我的故事很简单,我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,在他的父母亲人通通死掉之后,沦落天涯,然后找个机会混到仇人身旁,再等待机会,把仇人给干掉。”魏忠贤听到这里,脸色阴沉了起来,眼神带疑的盯着凌云冲。
只见凌云冲仰起脸歪着头,自嘲般的一笑,继续道:“谁知道他在仇人身旁待久了,居然觉得那个人很不错,而且乐意当他的左右手,认贼作父,虽然到了最后,小孩儿还是把仇人给干掉了,可是他却不是为亲人报仇,而是为了抢夺那个人的权势财富。”他的口气平静悠然,透出一股坦率的直白之气。
凌云冲说这个故事,是因为他没法不说,而他又不是编故事的人,何况他之前从来也没出卖过谁人,他做卧底出卖的就是他自己,所以说了这个正在发生的故事,并说了故事将来的结局,但为了不引起怀疑,给故事加上了过去式。
最危险的地方有的时候才最安全。魏忠贤认为这种事你能告诉我,就像小偷不会告诉别人我要偷你的东西一样,他认为凌云冲很坦然却不知凌云冲是坦白。凌云冲相当了解魏忠贤的本性,他时不时敲打手下人,恩威并施,又是骂又是哄,就知道他这人疑心极重,时刻不放松,但是魏忠贤不是一般的自信甚至自负,凌云冲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魏忠贤更知道自己喜欢权势,才能让魏忠贤更是放心。
魏忠贤斜眼盯着凌云冲,问道:“当年那小孩儿,现在就坐在我跟前。是么?”凌云冲转头看着魏忠贤,直认道:“是。”魏忠贤点了下头,道:“嗯,黄坤出卖自个儿兄弟。陆超出卖女人。小孩儿出卖自个儿。看来这都是咱们东厂的栋梁之材。哈哈哈哈,所以我说只要今天咱们好好干,咱们只要团结对外,打倒外头。”说着指了指外面,“你给我再厉害,你给我再凶狠,咱们也不必担心不必害怕。”
凌云冲看着魏忠贤,问道:“督公,那你的故事又怎么样?”魏忠贤愣了愣,道:“我呀,我出卖咱们头上的那个……”说着用手指指天上,凌云冲道:“你是说出卖了……天?”魏忠贤点头道:“就是它,对了。今天只要老天爷说是对的事儿,我统统把它给干掉,什么好人好事啊,什么好心好意啊,好情好景,统统都毁在我手里。换句话说,今天老天爷说它不爱干的事儿,我乐意去干,多少年了,无往不利啊,今儿这趟是怎么了,这是,今儿这趟我是踢到铁板上,要不然奉圣夫人她不会死,要不然咱们头上今天不是这个崇祯皇帝。”
凌云冲道:“督公,如果你要崇祯皇帝……”魏忠贤挥手打断了凌云冲说下去,道:“一切都过去了,问题就是,咱们怎么度过今年这个就快到来的冬天。”凌云冲说的意思大不了再搞一次刺杀,魏忠贤不允。
凌云冲在东厂混迹多年,时常跟随魏忠贤办事,充分了解他是个什么货色,现在魏忠贤亲口讲出来,凌云冲更是彻底明白到,魏忠贤是不信天道的,当无赖时,他卖妻卖女,当太监时,他抢夺朋友的情人,出卖自己的恩人,当督公时,祸乱朝纲,荼毒天下。他没有信仰,没有顾忌,没有原则,没有底线,阴险奸诈,不择手段,已达到了无耻无极限的境界。要打倒魏忠贤,不是用正义和道德,能让他屈服的,能让他垮下的,只有实力。
一席话毕,凌云冲抬头望向远方,漫漫茫茫,夜色冷寂,月圆日,人团圆,他脑子里不断想到他所挂念的人,而现在他却跟东厂的仇人待在一块儿,此时此刻他心里又一次错位煎熬。
紫禁城宫内,尚食局,司药司,女史居所。司药女史张无可房间外的小院里,此时坐在石桌边的无可也正抬头仰望着夜空中静谧皎洁的圆月,若有所思,恍若出神。
程雅言从房门走了出来,见无可望着月亮,一副神思深远的神情,笑问:“在想什么呢?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?”说着轻声走到无可身边,也坐了下来。
无可回过头见程雅言走过来,回以一笑,道:“走来走去也走不出这个紫禁城,人走不远,只有心借明月远走高飞了。”程雅言道:“紫禁城的确很大,纵横交叉,四通八达,错综复杂的不只是这座城,还有人心。其实我也很想走出去。”
现下无可和程雅言住在一起。朱由检登基前不久,那日凌云冲和方正安在静逸茶居碰面之时,凌云冲请他帮忙照应在宫中的无可,方正安回来后和朱由检说起,朱由检说不如让程雅言到无可那里去一起住,互相有个照应,而且尚宫局就在宫内,程雅言留在无可这里,大家彼此也方便联络。
方正安也同意这样安排。朱由检登基之日进宫以后,便向程雅言表白要她做皇妃,可是程雅言没有答应,朱由检无奈只得改口,让她做御前侍卫。宫中侍卫营所住皆是男人,程雅言一名女子只能去往女史居所。如果程雅言答应做皇妃,朱由检会找机会安排无可做程雅言的贴身宫女,而现在只能让程雅言住到尚食局司药司里无可的居所。
前些日子,朱由检在文华殿批阅奏章,那个时候无可端了一碗茶水给他,伺候汤水本来就是尚食局女史份内的事,没有什么好特别的,朱由检却说从他第一次懂得喝茶以来,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,喝下第一口的时候就觉得口香喉润,通体清香,再喝第二口的时候,觉得心旷神怡五体舒泰,当整碗茶喝完了以后,腾云驾雾简直飘飘欲仙,这茶泡的太好了,真是神乎奇技,以后什么人参什么补品什么万灵汤,通通不必端给他了,就喝这个茶,天天要喝。问及泡这碗茶水的女史叫什么名字,内侍启奏是尚食局司药司的女史张无可。朱由检当即令人传诏女史张无可觐见,细问无可出身履历和茶水名堂。这些他当然都知道,不过故意当做才认识无可一样。
无可也知道朱由检是故意这么问的,当下便回答了进宫时上报的身世履历,称自己是浙江一位张姓世家名医的女儿,这位名医先祖师承医圣张仲景的嫡系传人。朱由检夸赞说果然是名医之后名不虚传,有眼力有见识有技艺,才会选这么上品的茶泡出这么上品的茶给他喝。要是别的女史在宫里头伺候的话,恐怕他一辈子都喝不到这么上品的茶。
无可说多谢皇上垂爱,只是一碗茶而已,伺候皇上饮食是尚食局女史份内的事。朱由检说正是普通的茶水更体现出不平凡之奇技,他要感谢无可让他尝到这么好的一份饮茶之乐。随即颁下旨意,另赐尚食局居所一处,以示恩宠。较先前居所离文华殿和寝宫都更近,便于料理朱由检的饮食。并让女史张无可和女侍卫程雅言一同居住,两位都是难得的女官,应得重用,随传随到。
两人武功都非泛泛之辈,耳力也是极佳,若附近有人偷听监视,早就会被发现,此时夜深人静,两人才可以说说知心话。秋风轻吹,有些凉意,无可道:“起风了,咱们进屋去吧。”
程雅言点点头,两人一同回到房间,无可走到窗边坐下,望向窗外的明月,喃喃的道:“海上升明月,天涯共此时。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”程雅言也走到窗边,抬头看看月亮,幽幽的道:“明月升起,总会让人想起远在天涯海角的亲友,此时此刻也该是望着同一轮明月。”说着也坐了下来,问道:“今日是十五,是不是想你哥哥了?”
无可道:“他几天前已从月泉镇回京了,可是我今天才知道。”程雅言道:“我这些天常常陪在皇上身边,今天才有得空闲,不然我会早一点告诉你凌大哥回京的消息。”无可道:“你不用怪自己,我没有怪你的意思。其实我倒羡慕你可以出宫看方大哥,做侍卫的能出宫、做女史的却不能。何况就算我能出宫,也不能到东厂和我哥哥碰面,我们的身份太特殊。”
程雅言心中一酸,轻声道:“我知道你们都很不容易,做密侦其中的辛酸远远不是我这个外行人所能全部体味的。”顿了一下,又道:“我听表哥说凌大哥掩护我们逃脱魏忠贤的追捕炸密道受了重伤……”程雅言还未说完,无可急忙问道:“我哥哥受重伤?从五福客栈回来东厂的时候?”语气很是惊讶和关切。
程雅言道:“是的,你不知道啊?凌大哥没有跟你提到过吗?”无可轻轻摇头,哽咽道:“他怎么会让我担心呢。”程雅言拍着无可的肩头,温言道:“我看凌大哥不但不会让你担心,他是根本不舍得让你担心。”
无可心疼的道:“我太了解他了,他这个人总是什么苦什么痛也不告诉别人,总是藏在自己心里,还强忍疼痛强忍精神的安慰身边痛苦的人。就算他心中流血,他也不愿被人看到,更不要求别人安慰。相反,他看到别人心中的泪,还安慰别人。纵使那个人对他不起,他还是会这么做。
“记得年少的时候有一次,哥哥带着我,和邻村的几个小伙伴一块儿到山上去割草,在陡坡边看见一棵桃树,上面稀稀拉拉的结了几个桃子,有人说要摘来吃,当中有一个男孩逞勇斗狠,问谁有胆子爬上坡崖边那棵树,别的小孩都望而生畏,他却爬了上去,哥哥好意劝阻,他却不听,结果还是摔下来,摔折了腿,那些小孩一看出了祸事,吓得一哄而散,是哥哥和我把他扶回了家。没想到他父母竟然把气撒在哥哥身上,倒打一耙说是哥哥害得他们儿子摔伤。
”我气不过,当即说他们诬赖好人,我哥哥劝他他自己不听,怪得了我哥哥吗?他父母竟然说如果不是你们惹的祸事,你们会那么好心送他回来,那些小孩怎么全跑了呢?他父母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。哥哥当下也不再辩白,再辩下去也是枉然。
“我跟哥哥回来之后,他父母还追到我伯父家来数落我哥哥,说我哥哥这不是那不是,伯父听说别人孩子摔伤了腿,他父母还找上门来,就给了他们银子做汤药费打发他们走了。哥哥被伯父罚在书斋抄写《道德经》,面壁思过一天没吃东西。白天我去看哥哥,被伯父拉了回去,叫婶婶看着我,他说要哥哥好好反省,不让哥哥见任何人。
”到了晚上,等伯父和婶婶都休息了,我带了甘薯偷偷跑去书斋,拿给哥哥吃。我气愤的说,那个男孩真可恶,为什么他不在他父母胡说八道诬赖你的时候说句公道话,明明就是他父母信口开河颠倒是非,他们这么冤枉人,哥哥你怎么咽得下这口气?哥哥却说,或许他不是不说,他是不敢说。他一定是怕他父母知道是他自己逞强才摔伤的,所以不敢说出真相来,如果他说出来一定会被他父母责罚。如果他父母真是存心诬赖人,不就是想骗几个银子么?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“哥哥说,比起那个摔伤的男孩,他受这点罚算不了什么,就当是温习功课。那个摔伤的男孩才可怜,他的伤着实不轻,或许他更需要安慰。哥哥说,他现在有我这个妹妹专门跑来看他,有我陪在他身边,还有甘薯吃,他已经觉得很快慰。哥哥看我生气的样子,倒宽解起我来,他说他并没有因此有气,也就不存在咽不咽得下这回事。清者自清,不辩自明,做人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,对得起自己的心,此心坦荡,亦复何言。他甚至一点也不怪那个坑他的男孩,还想着他才可怜,觉得他更需要安慰。”
程雅言问道:“这件事后来水落石出了吗?”无可点了一下头,道:“好在那个男孩还有点良心,他伤好以后背着他的父母来向伯父说明了真相,他确实是害怕他父母责罚才不敢说的。伯父知道错怪了哥哥,对哥哥更加疼爱。总算雨过天晴,难得因祸得福。”
程雅言道:“事实就是事实,假的真不了,真的假不了,凌大哥无愧于心。”无可道:“哥哥心地宽厚,气量大得很,他总是那么细腻那么善解人意,知道什么时候谁需要安慰,却除了自己。他若受伤,定是自己扛,流血不流泪。”
程雅言轻轻一叹,说道:“我听表哥说,那次他和凌大哥在静逸茶居碰面的时候,凌大哥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,现在应该好了,一定已经痊愈了。你放心吧。”无可道:“那就好。”长长的松了一口气,放下了那颗忐忑不安的心。
程雅言道:“我终于明白凌大哥是个怎么样的人了。当一个人有着太多复杂的过去,解释不清的身份,生活在那样一个尔虞我诈的环境中的时候,有无尽心事却无人可言,历遍沧桑满怀疲惫与无奈,却又不得不继续在风险中行走下去。其中的孤立无援与艰苦卓绝,是很难与外人道的。这对背负着那样身世背景的他来说,实在是一种能耐。”
无可道:“悲情却不能豪哭,是我们这行人真实的无奈。流落天涯隐姓埋名,无法与他人联系,没有人知道你是谁,你也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,更别说能有朋友,可以说上几句心里话,其间的辛酸苦楚,言语难以道尽。也许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开心过了,也渐渐忘了什么是不开心。往往越难受的时候笑得越灿烂,尤其是在人前,却渐渐地忘记了怎么去哭。”
无可随意一扭头,看见桌上摆放的那面镜子,镜中正映照着自己的容颜,不由得感触的道:“有时候我看着自己,我都分不清楚自己是谁。这一年多来,我觉得我已经快疯了。可是他呢?他是怎么熬过来的?这么多年,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?又有多少次独自面对生死关?无时无刻不处于险恶之中,冷暖自知,完全凭自己的力量和意志与人斗,与天斗,才有生机可言。长期卧底东厂的黑暗生活,如履薄冰,九死一生,在那样一个火坑,那样一个虎狼窝里,苦心孤诣,身心俱受煎熬,他其实很需要,更渴望有一丝光明,就算是一言半语,哪怕只是一个表情的安慰。想想他待在东厂那个鬼地方,我就觉得很可怕,只要他还待在东厂那个鬼地方,我就很担心。”
程雅言看无可满眼满脸的忧心和伤楚,心头也掠过一股哀凉的滋味,缓缓说道:“我听表哥说,他看凌大哥说话间在不停的喝酒,便问他:‘你还是这么喜欢喝酒?’凌大哥说:‘在东厂那个鬼地方过活,要是太清醒会让人觉得很难受。’此境着实令人潸然心痛,看着别人杀人放火不能发作,自己还要跟着做,这种内心煎熬只要还没灭绝人性一定觉得生不如死,可是凌大哥还要笑对他所厌恶的事情,能坚持那么久实在是非常了不起。”顿了一顿,又道:“如果换作表哥去东厂,他一天都待不了。”
无可道:“醉卧龙潭何其艰险。东厂是个鬼蜮之地,魏忠贤是一个恶魔,对付鬼蜮恶魔就要肯牺牲自己名誉和道德准则的人,以自己为筹码,用最接近他们的手法对付他们自己,哥哥做到了。人活着,固然是要一定的好名声,名声固然重要,可是如果太在乎自己的清白名声又怎么能扳倒魏忠贤呢?”
程雅言道:“表哥就算不在乎自己的清白名声,也一定会顾及方家的门楣光彩。何况就算他真进了东厂,他也坚持不下来,他难以苟同东厂杀人放火、魏忠贤陷害忠良的事情,他做不到凌大哥如此的忍辱负重。凌大哥为了孙承宗将军交托的重任,把自己搞得可谓名声狼藉,明知是黑锅,依然无怨无悔、义无反顾地去背,这么看来,他其实比表哥的付出更大。”
无可重重一叹,说道:“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?这些年,哥哥一定受了很多委屈,默默的,没有人知道,血浸的苍凉,只能他一个人承受,那些无言的辛酸苦痛,始终他独自在扛。”
程雅言恻然道:“东厂是个大染缸,混乱不堪,凶险难测,一旦深陷其中就将不能自拔,表哥说凌大哥走的路比他苦得多也孤独得多,有些时候,他暗地里替凌大哥担心,怕他万一坚持不了就很容易堕入魔瘴误己害人。凌大哥越是接近魏忠贤,他的危机就越是多添了一分。”
无可不以为然,口吻极为坚定的道:“哥哥不会的,他就算在东厂同流也不会合污,更不会堕入魔瘴误己害人。他明知有死亡的危险,却以生命为赌注,心智运筹,慷慨而行。”程雅言见她这么信任凌云冲,问道:“近墨者黑,他一个人处在东厂,你真的这么放心?”
无可道:“不是放心,是有信心,他不会变的,这点我绝不怀疑。”程雅言道:“你真的很信任凌大哥。”无可道:“难道你和方大哥不相信我哥哥吗?”程雅言道:“你很爱你哥哥,我们再怎么关心也不能和你这个做妹妹的相比。”
无可道:“我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了,如何能不珍爱呢?他虽然不是我的亲哥哥,可是我们无话不说,他对我关切之殷,我对他依赖之重,比亲兄妹还亲,我不关心他,我关心谁啊。”
程雅言道:“血浓于水,你们毕竟是血脉相联的同胞兄妹,这份血脉亲情的感觉我懂,就好象我和表哥一样。说起来也挺有趣,在去边关的时候,我迷了路,是凌大哥领我到了五福客栈,而你留下送与任老板的的解药救了我表哥的命。我们几个是不是很有缘?”说着浅浅一笑。
无可笑着点了点头,转瞬恻然道:“东厂的毒箭差点要了方大哥的命,东厂里的奸徒恶人却是比毒箭更难应付,魏忠贤更是比毒蛇更可怕。我对哥哥有信心,我相信他同流不合污,他不会变的。若说不放心,我只是不放心他能否平平安安,东厂里危机四伏,稍有不慎就可能粉身碎骨,我不放心他能否全身而退。”
程雅言轻叹一声,道:“我们每个人身上背负着一些不可以放下的担子,有许多想做而不能做,不愿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。现在在这里平安看月亮,片刻安宁也显得弥足珍贵。上天对待我们已经不错,因为我们还活着。”
无可道:“这样的时刻总让人有一种幻觉。就好象我们处在一个清平之地,不必去承担那么多的离乱重负,没有战场,没有硝烟,不用用尽心机明争暗斗,不用考虑还有死亡的危险。”
程雅言道:“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。大家都不会害怕,不会害怕第二天起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,只是平平静静安安定定幸福的生活。”
无可道:“可对我来说,这简直就是个奢望。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离开皇宫这个大牢笼,能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,远离这些是是非非,独善其身。”
程雅言道:“多少人像我们这样经历过生死,在险境中没有害怕,也没有庆幸,只是此刻平安已很满足。”无可道:“也许最难得的才知道珍惜,世人所求的不就是平安吗?世间的美好也许就是安宁的看一看月亮。”两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的那一轮又亮又圆的明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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